面对韩礼的咄咄逼人,余元宝依然沉默以对。
良久,他才表情复杂的吐出一口气。
“这些都是私事,还请公公暂放。”
“我却有事情要请教公公。”
韩礼嗤笑一声,转过头去。
“问吧,我看心情回答你。”
明显对于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余元宝斟酌了一下,他确实一直有个问题,无人能解答。
今天既然又遇到了韩礼,不妨大胆一问。
“敢问王上…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黎王,仿佛一直只存在于世界的背景之中,但又无处不在。
李衡与黎王是莫逆之交,赵齐金身后的大阵院也无不尊王。
他荡平了西境,让黎国国境几乎翻了一倍,正式踏入了争霸天下的戏码之中。在他的治下,天魁军得以成立,能让李大少说出“天下只有四支军队”这样的话语。
这不光是一支军队,它代表着黎国无与伦比的战争底蕴和后勤能力。
他开办大阵院,天工院。让黎国的军阵和军械在短短数十年间和天下霸国比肩。
民生民事,黎王好像无处不在。
而在与李惜阙的闲谈中,余元宝也深刻感受到她对黎王的尊敬,言必有忠。
虽说他是黎国的王……但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厉害了!
武官文臣,皆是他幕下之臣,天下英豪入其瓮中。武能御驾亲征西境,文能大治改革之所能,使商贾云集,四境富泽。
尽管余元宝甚至不知道黎王的真实姓名,却也一直看到,听到他的事迹。
而这也是他不解的地方,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完美的人吗?他对于自己的背景又有什么看法呢。
李惜阙没有见过黎王,赵齐金也是个一心研究的,没有机会进宫。就连李大少也自言并不算了解,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而韩礼既然是内官之首,衣食住行都与王同路,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黎王。
余元宝想问的,其实是黎王对自己的看法。按照道理,自己这一次背景如此逆天,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漏洞百出,更别说这位“无所不能”的王者了。
那他为什么还没来抓自己呢?
“系统肯定不是无缘无故把我扔到这里来的,这么久了,一个老乡都没有见过,这件事情本身也非常的古怪。”
余元宝眸光闪动。
“黎王肯定不是一个单纯的背景板,一定是有什么值得我去探寻的地方…”
一旁的韩礼却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余元宝如此郑重其事,竟然是想问王上的私事。
他下意识晃了晃酒瓶,却发现已经没有酒了。
“真是大不敬……”
韩礼沉默了片刻,遥遥望向天空。
“但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吾王光明,万民皆可视之。”
他皱起眉头,仔细的回忆,终于开了口。
“王上他…是天光一般的人。”
“天光?”
这算什么形容词啊……
余元宝挠挠脑袋,感觉这公公词汇量有点匮乏。
韩礼看他样子,没好气的敲了敲身下的瓦片。
“严肃点,我没让你行大礼来听,已经很可以了!”
余元宝坐直了身体,表示虚心受教,韩礼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王上他…其实是一个有些沉默寡言的人。”
这倒是新的角度,余元宝竖起耳朵。他所听到的,都是黎王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听多了难免觉得失真。
现在在韩礼口中,黎王才终于有了些“人”的样子。
“自王上登位以来,一日一小朝,一周一大朝,二十八年风雨无阻。”
“哪怕今天真的没有什么事情,他都要亲眼看着自己的臣子。相互推诿也好,骂来骂去也罢,简在圣心,不外乎如是。”
说着韩礼笑了笑。
“而我平时最大的作用,就是在大家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提醒一下,不要打架。”
好家伙,在朝堂上吵到要动手。想想那场面,余元宝有些绷不住。
“这么说来…还挺自由的?”
“自由?”
韩礼斜眼瞥了他一眼。
“正相反!”
余元宝愣了一下,怎么个相反法?
韩礼的语气透露出一股由衷的敬畏。
“之所以让你觉得自由,是因为王上要把每一个人的行为都看在眼里!”
“真心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一目了然。”
韩礼摆了摆手。
“朝堂之中的人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有时候也会演戏,也会试探,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石沉大海。王上依然坐在那里,有的人走,有的人来,没有一丝波澜。”
韩礼的话语之中带着些冰冷的味道,他的眼中只有不屑。在王座前站的久了,他看的太多了。
他看向余元宝。
“在朝中无论怎么吵,最后传达到宫外的命令都一定是清晰且固定的,永远只有一个声音。”
“王上继位以来,朝堂无大事。不是因为没有危险,不是所有人都团结一心。”
“而是因为,所有的波澜,在没有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被抚平了!”
说着韩礼顿了一下。
“直到你的突然出现,杀国舅以成气象,惹得都城沸腾,这还是头一遭。”
“除此之外,二十八年来,西境大捷,两院立起,天魁立军,文治武改。这些天崩地裂一般的大事,没有激起任何的波澜,甚至于平民百姓根本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韩礼面色复杂。
“不止是他们,哪怕是朝中大员,哪怕是军中宿将,哪怕是我……很多时候也是转身才恍然发现,很多事情的开始竟然要追溯到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前!”
“向前看去,永远只能看到王上的背影。明明酷烈如朗日,明明激荡如海潮。落在平地却总是润物无声,如一汪清泉。”
“潮起潮落,周而复始……”
余元宝听的呆住了,哪怕以他贫瘠的政治思维都明白,这是一件堪称骇人听闻的事情。
二十八年无大事……可黎国明明就是在这二十八年里崛起的,如何能让人身在其中却无法察觉呢?
这样的人物,又是为什么一直放任他不管呢?
仿佛是回忆起了那个背影,韩礼由衷的感叹。
“所以我想,他是天生的帝王。”
“所以我说,那是天光一般的人物。”
他坐直了身体,将手扶在膝上,看向余元宝。
“如果你真的见到他,了解他就会明白了,他是史书上都没有过的人物。我知道你也是天才,李惜阙也是万中无一,但王上他……他完全不一样。”
韩礼皱起眉头,好像就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似的。
良久,他终于由衷的感叹。
“那种感觉其实很奇特。当你真的了解他后,你会觉得,如果连他都无法成功,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成功呢?”
“他就应该成功,没有任何理由失败,就像太阳会升起,就像夜晚会到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如果连他都失败了,这个世界未免也太过于绝望。你会下意识的亲他爱他,由衷的为其奉献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仅仅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依然还有希望。”
余元宝慢慢睁大了眼睛。
这个说法…怎么这么有既视感。让他下意识联想到一个不怎么正规的词语。
世界之子!
仔细想想,黎国的发家过程完全就是一个奇迹。
以至于李惜阙这样的天才都在黎国降生,系统都把他扔到了这里……
在余元宝思考的时候,韩礼依然滔滔不绝。
“你可知道,包括我,包括李衡。现今在朝堂上活跃的人,有三成都是王上一手提拔起来的!”
“王上曾言:活血不绝,方有生机。”
“其中我与李衡最早,也是现在爬的最高的。早在王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相识。”
说着,韩礼停顿了一下,自嘲般的摇了摇头。
“李家世代将种,本就是黎国贵戚,只是在李衡父亲那一代有些盛极而衰罢了。那李衡更是一代天骄,连王上都引为知己,解剑相迎。”
“而我,是被王上捡回宫里的。”
余元宝从前方才的震撼中回神,抬了抬眉毛,忍不住问道:
“捡?”
韩礼点了点头,面色平淡。他看了看自己脚间的破布鞋,轻笑了一声。
“是啊,我那时候是个小乞丐,身无一物,活过一日算一日,怎么不是捡回去的?”
余元宝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穿金戴银到近乎庸俗的人竟然是乞丐出身。
而且……乞丐出身的一代宗师?
明明是在讲述自己悲惨的童年,韩礼却好似在说另一个人一般轻描淡写。
“我没有父母,自懂事起就是吃百家饭过活。一开始有个老乞丐带着我,两年后他死了,又剩下我一个人。”
“有一年冬天,我饿的快死了,在夜晚的街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他的眼神微微有些恍惚,整个人都在下坠。
一直坠到了一捧雪堆里。
饥饿,寒冷,还有近在咫尺的死亡。
“那个人穿着普通的布衣,明明也是一个小鬼,却昂首挺胸的站在街头,一动也不动的看着面前的街道。”
“我想去偷东西,刚走了几步就摔倒在雪里。等再睁开眼睛,那个怪人已经站在了我面前,冲我伸出了手。”
韩礼的语气有些飘忽,好像沉在水中一般,那张充满稚气的脸隔着水面看向他,眼中无悲亦无喜。
“他跟我说,可愿意做他的书童?”
“我不愿意,上去就要抢东西,于是被三两下打倒,就这么‘捡’了回去。”
说着说着,韩礼突然笑了起来,笑的爽朗,笑的洒脱。
他一边大笑笑一边挥舞自己的衣袖,让那猩红的袍子上下翻飞,珍珠玛瑙闪闪发亮。
“你看我一身衣服都要耗费巨万,家中金银,堆积如山。非美酒不饮,非珍味不食。我爱财如命,小肚鸡肠。长袖善舞,装的自己好像是什么大人物似的。”
他顿了顿,突然转过头,直勾勾盯着余元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但我知道,我依然是那个不要命的小乞丐。”
“他给我吃食,教我武功,甘愿赃污着身也要把我拉出泥潭。”
“不是因为我很重要,不是因为他看出来我有什么天赋。”
“仅仅是因为我正好在那里而已。”
“因为我是他的子民,他平等的给所有人机会。”
韩礼的声音中带着同样坚如铁石的东西在其中,余元宝在沙暴的口中也听到过。
那是坚实到可以称之为信仰的觉悟。
“所以,我和李衡不一样,和其他人不一样。为了他,我随时可以舍了这条性命。为了他,我不惜和任何人结下死仇。”
“我猜李惜阙应该说了我不少的坏话吧,她说的没错。”
韩礼嘴角勾了勾,眼中迸发出一股邪气来。
“为什么大部分人都谈我色变,称我是一条疯狗?我杀过很多人,的罪过很多人,抄家抄出来的金银能堆成小山。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他遥遥点了点余元宝的双眼。
“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
“之所以和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做事之前一定要三思,因为黎国有我这一条疯狗!”
“哪怕你也成了宗师,背靠李家这棵大树,也要明白这件事情,因为我没有底线…”
夜风萧瑟,寒气刺骨。
面对韩礼的威胁,余元宝完全可以理解。
他的主线任务就是帮助黎国获得胜利,任务完成之后,无论愿不愿意都要离开,自然是对黎国没有半点威胁。
余元宝认真的回应道:
“公公多虑了,我亦是黎国人,亦是王臣。”
夜风吹拂,韩礼仔细观察着余元宝的表情,期望从中看出点什么。
良久,韩礼终于点了点头,凶恶的嘴脸一瞬间收回。
“那我就可以和你说接下来的事情了。”
“你可知,王上让我给你带了几样东西。”
这就完全出乎余元宝的预料了。
“给我?”
韩礼点了点头。
“你一朝啼鸣,八方来报。不光是李衡看好你,就连镇院也看好你。”
“虽然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王上龙颜大悦,说你立了大功。金口玉言,之前种种一笔勾销,另有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