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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 4756 字 10小时前

。这时候,我甚至忘却了我对金阁长期以来的执著。

我只顾竖起耳朵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里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

我心想:这回等待的是老师无法抑制的怒火和大发雷霆。就是被拳打脚踢,落到流血的窘境,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大书院那边鸦雀无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传过来……

那天早晨,终于到了上学的时刻,从底苑寺出来时,我的身心疲惫,颓丧极了。上课听课也听不过去,回答老师也是答非所问,引起了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漠不关心地眺望着窗外。毫无疑问,他早已察觉到我内心的这出戏。

回到寺庙后,也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寺庙生活的暗淡、带霉味的永久性,是由今日和明日之间不可能产生任何差异和悬殊所构成的。今天适逢是每月两次讲授教典课中的一天,寺庙的所有人都得聚集在老师的起居室听讲。可我却相信老师大概会在众人面前借着讲授“无门关”这一课来责问我。

我确信的理由是这样的:今晚上课和老师相对而坐,是很不合我的性格的。不过,我自己感到这应该说是一种男性的勇气。那么,老师就会相应地表现出男性的美德,打破伪善,在寺庙的所有人面前坦白自己的行径,尔后再责问我的卑劣行为。

……寺庙众僧手待“无门关”讲义,聚在昏暗的灯光下。夜间寒冷,老师身旁只放着一只小手炉。可以听见抽鼻涕的声音。低着头的老老少少的脸被影子画成了花脸,每张脸上都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有气无力的神情。新进庙的弟子,白天任小学教师,他的近视眼镜不时地从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来。

只有我感到体内充满了力量。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老师翻开讲义,环视了众人一圈。我的视线追着老师的视线。因为我要让他瞧瞧,我是决不会垂下眼帘的。但是,老师那双眼圈满是松弛的皱纹的眼睛,没有露出任何感兴趣的神采,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问我贴邻的人的脸上。

开始讲课了。我只顾等待着他讲到哪里会突然急转到我的问题上。我侧耳倾听。老师高亢的声音不断于耳。老师内心的声音,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这一夜,我依然难以成眠。我藐视老师,我要嘲笑他的伪善。但是,我渐渐露出了一种悔恨自己不能总是保持着这样兴奋的情绪。我对老师的伪善表示的轻蔑,在奇妙的状况下,与我的意志薄弱结合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他是个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败。我的这种心绪一度爬上了顶峰,尔后又沿着陡坡快步跑了下来。

我想:明儿一早就去道歉。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内向他道歉吧。老师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一个刮风的日子。我从学校回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书桌的抽屉,看见了一个白纸包。里面就是包着那张照片,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

老师似乎打算用这个办法了结这桩事件。倒不是他对此事明确表示不闻不问,而似乎是要让我意识到我的行为是无效的。这种归还照片的奇妙方法,却突然让我浮想联翩。

“老师一定也很痛苦。”我想,“他一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一招来的。当今他确实在憎恨我。大概老师不是憎恨照片,而是这张照片通使他在自己的寺庙里也不得不避忌地人的耳目,趁无人的当儿蹑足经过走廊,来到一次也不曾来过的弟子房间,简直像犯罪似地打开了我的书桌抽屉,露出了一副卑鄙的嘴脸。如今老师已有充分理由憎恨我了。”

这么一想,我心头蓦地涌起了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悦。此后我便从事愉快的操作。

我用剪子将女人的照片剪碎,然后用两层结实的笔记本纸包起来,紧紧搂在手里,带到了金阁的旁边。

寒风呼啸的月夜,金阁像往常一样耸立着,洋溢着一种阴郁的均衡的气氛。林立的细长柱子在承受着月光的时候,恍如琴弦,金阁就像一个巨大的离奇的乐器。这是由于悬月的高低不同,使人看起来产生这种错觉。今夜也如此。可是风儿从决不鸣响的琴弦隙间徒然地吹过去了。

我捡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头,把它包在小纸包里,将纸包揉成结结实实的一团。这样我便把用石头压着的剪成碎片的女人照片,投入镜湖地里了。悠然地扩展的涟游,很快就荡到岸边我的脚下来。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这些事情积累的结果。

日后回想起来,乍看似突然出走,其实则是经过长期深思熟虑和犹豫的。然而,我总喜欢把它认为是被突然的冲动所驱使的行为。因为我内心缺乏根本性的冲动,所以我尤其喜欢模仿冲动。譬如,有的男人头天晚上计划好第二天去祭扫父亲的墓,可是第二天出了家门,来到车站前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而到酒友家中去了,这种情况能说他是纯粹的冲动吗?他的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不是比迄今长期准备去扫墓更有意识的、对自己的意志的一种报复行为吗?

我出走的直接动机,是由于头天老师第一次以坚决的口吻明确地说:“我曾经打算让你接我的班,不过现在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意思了。”

对于老师这番言明,我耿耿于怀。虽说这种宣告是头一次,但我早就预感到会有这种宣告,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我听到这种宣告时,并不感到是个晴天霹雳。再说,事到如今,大吃一惊或狼狈周章都无济于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样认为:我自己所以出走,是由于受老师这番话的触发,一时冲动之下采取的行为。

我施展照片的策略,确实探知了老师很我之后,眼看着我的学业就荒疏了。预料一年级的成绩是:为首的华语、历史均是84分,总分是748分,名次是84人中排列第24名。总课时是464小时,缺课仅14小时而已。预科二年级的成绩总分是693分,名次落到77人中的第35名。我不是有钱去消磨时间,只是不愿意上课,以闲暇为乐而逃学的,是在上三年级之后,在这新学期恰恰发生照片事件之后不久开始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校方警告我,老师也训斥了我。成绩不佳,缺课时间多固然是训斥的理由,但最使老师恼火的,是一学期只上三天的排宗教义课我竟全部旷课了。这三天的祥宗教义课,学校都是安排在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采取与诸事专门道场同样的形式进行的。

老师特别把我召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训斥,这是罕见的。我只耷拉着脑袋,一声不言。我心中暗自等待的是一件事,然而老师对照片事件,或上溯到娼妇勒索事件都只字不提。

从这时候起,老师对我明显地疏远了。这就是我盼望的演变结果,是我希望看到的证迹,也是我的一种胜利。而且,要获得这种胜利,只需偷懒就足够了。

三年级第一学期,我旷课达六十多个小时,约为一年级三个学期总旷课时间的五倍。我旷课这么多时间,不是用来读书,也没有钱去娱乐,除了偶尔同拍本闲聊,就是我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大谷大学的记忆,同无为的记忆几乎是难以区分的。我缄口不言,独自一人无所作为。或许这种无为也是我这号人的一种“样的教义一吧。这种时候,我片刻也不感到寂寥。

有时,我几个小时坐在草地上,观察着鸡蚁搬运细红上去造窝的情形。并非蚂蚁引起我的兴趣。有时,我长时间地呆望着学校后面的工厂的烟囱冒出的缕缕轻烟。也并非烟云引起我的兴趣……我觉得我全然地,甚至连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外界处处都是忽而冰冷,忽而炎热。是啊,怎么说才好呢?外界时而呈现斑驳,时而又呈现条纹状。自己的内在和外界不规则地缓慢地轮流转化,四周无意义的风景映在我的眼帘里,风景闯入了我的内心,而且没有闯入的部分在彼方活泼地闪烁着。这闪烁着的东西,有时是工厂的旗帜,有时是土墙上的微不足道的污点,有时又是被抛弃在草丛中的一只旧木屣。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一瞬间在我心中产生,又一瞬间在我心中消失。可以说,这是没有形成所有形态的思想吧……我觉得重要的事物总是与微不足道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今天报上刊登的欧洲政治事件,似乎同眼前的旧木屣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我曾就一片草叶尖端的锐角进行过长时间的思考。说思考是不恰当的。这种奇怪的琐碎的念头决不会持久,在我的感觉里,它做活着,又似死去,实在难以捕捉,犹如乐曲的副歌执拗地反复出现。这片草叶的尖端为什么其锐角必须是这样尖锐的呢?倘使是纯角,难道就会失去草的种别,就得自然从这一角整个崩溃吗?倘使是拆掉大自然的齿轮中的极小东西,不就可以使整个大自然颠覆吗?我想人非非,陡然地思考着这种方法。

……转眼间,老师的训斥泄露了出去,寺庙的人对我的态度变得日益险恶了。妒忌我升大学的那个师兄弟总是带着一种充满胜利自豪的冷笑凝望着我。

夏秋两季,我一直在庙里生活,几乎不与他人交谈。我出走的前一天早晨,老师命令副司把我唤去。

那是11月9目的事。正是我上学前,我穿着制服来到了老师的眼前。

老师本来胖乎乎的脸,异样地绷得紧紧的,大概是由于一见到我不得不跟我说话这样一种不愉快的情绪所导致的呼。而我呢,看到老师的眼睛像看麻风病人似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就感到异常的痛快。因为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充满人的感情的眼睛。

老师旋即把视线移开,一边在手炉上揉搓着手一边说话。那柔软的掌心上的肌肉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在初冬早晨的空气中,听起来却是充满着清澄的刺耳。这使人感到和尚的肉与肉之间存在着超过需要的亲密。

“你看看这封信吧,校方又寄来了严厉的警告。令首在天之灵有知的话,不知道会多伤心啊。你自己也应该好好考虑,这样下去结果会成为什么样子呢?”……然后,他接着说了那一句:“我曾经打算让你接我的班,不过现在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意思了。”

我沉默良久,然后才说道:

“这不就等于已经抛弃我了吗?”

老师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不被抛弃吗?”

我没有回答。过了好大一会儿,我不知不觉意结结巴巴地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情况,您完全了解了。您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又怎么样?”老师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这成不了什么气候,也无济于事嘛!”

这时老师露出了一副完全抛弃了现世的面孔。生活的细节、金钱、女人和所有的一切,他都-一染指了,他这样一副污辱现世的面孔,是我从未曾见过的……我感到厌恶,仿佛触摸到血色好、有体温的尸体。

这时候,我涌起一种痛切的感觉,希望周围的一切事物远离自己,哪怕是片刻。我从老师的房间退出来后,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而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剧烈了。

我用包袱皮把佛教辞典和柏木赠送的尺八包裹好,一手拎起这个包裹连同书包,就急匆匆地赶去学校。这时候,我一心惦挂着出走的事。

一踏入校门,恰巧柏本就走在我的前面。我拽住柏木的胳膊,把他带到路旁,向他借了3000元,并要求他收下佛教辞典和他赠送的尺八,权作某种贴补。

柏木平日那种叙述反论时的哲学式的爽快性,早已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咪缠着眼睛,用迷惘的眼神望着我说:

“你还记得《哈姆莱特》一剧中雷欧提斯的父亲对儿子忠告了些什么吗?他说:‘不要把钱借给别人,也不要向别人借钱。钱借出去就没有了,并且还失去朋友。’”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说,“不借就算了。”

“我没说不惜呀。咱们漫漫商量吧。现在不知道我能不能凑够3000元呢。”

我不禁想起从插花师傅那里听到的柏木的手段,就想揭露揭露他从女人那里榨取金钱的巧妙手段,后来还是控制住了。

“首先想想怎样处理这本字典和尺八吧。”柏木说。

话音未落,他马上就掉头往校门的方向走去,我也折了回去,与他并肩缓步而行。柏木告诉我:“光俱乐部”的学生主任作为金融黑市的嫌疑犯被逮捕了,9月被释放后,信用一落千丈,眼下处境十分困难。从今春起,“光俱乐部”主任就引起了柏木的很大兴趣,他不时出现在我们的话题中。柏木和我都确信他是社会的强者,没想到仅仅两周之后他就企图自杀了。

“你要钱干什么